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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味

 
近期國片「孤味」,在老牌演員陳淑芳以真摯動人的情感演出打動無數觀眾的心,而孤味的故事更是引起許多觀眾的回響,你的家族裡是否也有類似孤味的故事呢?今天與大家分享的是筆者奶奶的故事,他沒有外遇的丈夫,卻比誰都還要孤單。
 
2020/11/25 王健 著
 
我的奶奶王許月秀女士,年輕時與丈夫榮發(也就是我阿公)感情不睦,雙方分居並約定:將來榮發由長子志忠扶養,月仔則是次子志祥(我老爸)照料,住在附近的女兒瑛仔則三不五時探望母親,就近照顧。兩人的關係可以說老死不相往來,逢年過節不見,榮發又中風長年臥病在床,也就更無見面的必要。
 
月仔一個人租在與親戚相鄰的平房裡,每天踩著老舊的腳踏車至工廠做工。有時日頭赤炎,汗水沿著她碎花樣式的遮陽帽滴落,身材矮小又有駝背的毛病,使她得花一番工夫將門閂卸下,方能喘口氣喝杯水,想想晚上要熱哪一道瑛仔帶來的菜餚吃。年過花甲,像月仔這樣年老力衰的女工,多半讓工廠逼著退休,月仔為了有事可做,也為了多少補貼生計,遂做起了資源回收。幸虧她身體沒甚大病痛,偶爾與隔壁大娘姑閒聊,望著長長的巷子口,等瑛仔或祥仔接她出門,人生啊,日子大概就是這樣了。
 
祥仔不是典型的孝子。金牛座的男人對你好,是帶你吃遍所有他覺得好吃的食物,其餘的時光月仔和媳婦彩雲以及四個性格不一的孫兒住在一起,總有格格不入的感覺。她天生不是那種平易近人的個性,卻也有想與孫兒親近的心,無奈除了白天都在上課的老大老二聽得懂台語外,老三老四連聽懂台語都有些吃力,末了,總成為她一個人喃喃自語那些陳年往事,孫兒們也沒啥興趣,雞同鴨講。每每到祥仔家住個幾天,還是不如回到關廟來得舒適。
 
那一年10月底,台南的天氣絲毫沒有秋天的涼意,久臥病榻的榮發如枯木掉下最後一片葉子,與世長辭。他一生子孫繁衍還稱茂盛,光發孝服就花了一番時間。月仔坐在豎靈區裡的椅子上看著一群兒孫討論「已亡人」的喪儀,靜靜不語。忠仔同他媳婦柿仔既是榮發的主要照顧者,又是長子,自然由他們來發話。也罷,幾十年來沒見幾次面,死了倒要替他操心這操心那,斷沒有這樣的道理。整場喪儀辦理過程,月仔就是談到死去的丈夫也沒幾句好話,倒是拉著瑛仔說長道短,最近誰家的孩子怎麼了、哪個親友的身體怎麼了,幾個外曾孫女上回看到時跟這回看到時有什麼不同……
 
或許她關心的原也不在這場喪禮上,而是因為這場喪禮,她才有機會看見許久不見的忠仔一家子。勝雄、巧玲還沒結婚生子,麗萍仔麗芬仔那幾個女兒怯生生地看著她,一句「阿祖」卻也喊得她心底暖烘烘的。訃聞上除了自己的名字其餘一個字她也不認得,但親族稱謂幾乎占滿整張訃聞,月仔才發現自己原來也稱得上一個大家族的族長了──畢竟,未亡人放在親族稱謂最前面。
 
因榮發靈柩是暫放在冰櫃裡,入殮與告別式同一天。葬儀社的人推送著一股詭異的香氣而至,入殮之後,衣裝已著的榮發留待家屬瞻仰遺容就要封釘,他的眉毛依舊濃密且長,臉被塗得有些慘白,同她記憶中黝黑的臉龐大相徑庭,臉上的皺紋年輪般地刻在他臉上,馬褂取代了他日常的白色汗衫,靜靜地躺在棺材裡。看見這一幕的月仔,不知怎地突然發聲大哭不止,嘴裡哀號著沒人聽得懂的悲恨,兩行鼻涕直接如擠壓沐浴乳般地落地。月仔這一哭,哭得眾人面面相覷,看得健兒都傻了,從他會認爺爺奶奶開始,沒聽過這兩個人講過對方一句好話,怎麼臨了來這一齣,難道是演給大家看的?倒是柿仔被婆婆這一哭,不知是否想起多年照顧公公的辛酸血淚,也在旁邊聲淚俱下。雖然哭得突兀,但這不就是喪禮嗎?健兒心想,畢竟從小與爺爺疏離,又聽聞他從前對爸爸各種涼薄,他們四個兄弟姊妹都哭不出來了,再沒人哭個撕心裂肺一下,爺爺的人生好像有點淒涼。
 
火葬場炊煙裊裊,月仔再度恢復靜默。回到獨居的房子,駝背的身軀緩緩卸下門閂,月仔心想,如此她與王榮發這個人真的死生不相聞問了,但似非「如此」,他們從年輕開始不就已經走上各自的道路,只差沒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嗎?那晚月色皎潔,月仔忽然意識到,陪伴她最久的不就是月娘嗎?無數個飯後的時光,安靜地連隔壁大娘姑家看綜藝節目的內容都聽得那麼清楚的夜晚,月仔坐在門口朝天望著月娘,月娘陪著月仔,她陪著自己度過了一日又一日。如果有機會,發仔臨終之時她會跟他說什麼呢?怨他?罵他?笑他死好?
 
16年後,健兒終於懂了奶奶那驚天一哭,原來就是奶奶的孤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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