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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談曹雪芹與《紅樓夢》

文丨木心

十八世紀的小說和散文,第一是《紅樓夢》,二是《儒林外史》,三是《綠野仙蹤》。散文是筆記小說,紀曉嵐的《閱微草堂筆記》等。

《紅樓夢》,不必說故事了,我講我的觀點和一點推理。

《紅樓夢》與《水滸》、《金瓶梅》、《西遊記》,可並稱四大小說。《西遊記》談仙佛鬼怪,胡天野地,容易寫長;《水滸》寫一百零八將,每一個好漢有一個故事,也不難鋪陳;《金瓶梅》、《紅樓夢》,一家一門,無奇瀾,無襯景,從方法上講,很高明,很現代。

世界範圍看,也有四大小說。其中《源氏物語》、《聖西門回憶錄》、《往事追跡錄》和《紅樓夢》一樣,都是回憶文學。評判曹雪芹與普魯斯特的高下,我不願。《源氏物語》的紫式部,開頭寫得很好,越到後來越不行——錢稻孫譯的《源氏物語》之首段《桐壺》,文筆實在好,有如水磨糯米。

《聖西門回憶錄》我沒看過。

曹霑(約1715—約1763),字夢阮,號雪芹,另一號為芹圃。祖父曹寅,父曹頫。曹寅是大官,江寧織造。文採好,出過詩、文、劇本。曹家豪富,以康熙六次出巡南方,四次住在曹家可見。也可見曹雪芹幼年生活環境多麼豪華,決定了《紅樓夢》的現實資料。

不過當時曹雪芹只有十歲左右,反證他早熟,對十歲以前的生活記憶確鑿。

康熙五十一年曹寅死,后曹頫得罪朝廷,被抄了家,以後敗落至於一貧如洗。他離開南京到北京,住在西山(時年十歲),那地方叫黃葉村。

曹雪芹十歲后這麼窮,處在康乾的太平年間,如他肯就職,不至於窮到舉家食粥,年命四十而斷。

我的推斷:

  • 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,虛無主義者,不肯經商做官,僅以賣畫謀生。

  • 脾氣大,不願受委屈。

  • 是個唯美派,藝術至上者。

  • 對自己的天才,有足夠的自信。

  • 早就立定志向,為藝術而殉道。

  • 「好像」讀過叔本華、尼采。為什麼?他熟讀釋家、道家經典——佛家的前半段,就是悲觀主義,道家的後半段,就是超人哲學。

佛家以為生命是受苦,道家以陰柔取陽剛(酒神精神)。《易經》句句話嚮往陽剛,但不得已,以陰柔取之。

叔本華是生命意志,尼采是權力意志。曹雪芹大概因此不工作?他躲到西山,那兒沒有居民委員會,有小腳,還沒有小腳偵緝隊。

我的修身原則:一,不工作;二,沒人管;三,一個人。

都說曹雪芹就是賈寶玉,其實據資料,曹的性格一點不像賈寶玉(說是自傳體小說,我以為藝術家和藝術品是不相干的。米開朗琪羅像大衛嗎?)。可靠資料:曹高大魁梧,黑膚,聲洪亮,一點沒有南方文人的娘娘腔。我相信,這是大師相。

我從小討厭徐志摩型的文人,細皮白肉,金絲邊眼鏡,忽而輕聲細語,忽而哈哈大笑。所謂江南才子,最可厭——曹雪芹是北方人的血,又在南方生活過。他的頹廢,是北派的頹廢。我要繼續寫,是南派的頹廢(江南,可分有骨的江南,如紹興;無骨的江南,如蘇州)

《紅樓夢》有許多名字:一,石頭記。二,情僧錄。三,風月寶鑒(以現代講法,就是愛情百科全書,或愛情懺悔錄)。四,金陵十二釵(「南京優秀女性傳記」)。這些名稱都缺乏概括力,最後還是以「紅樓夢」傳世。曹雪芹很調皮的,喜歡捉弄讀者,但他把這些名字說出來,說明他展示多角度下筆的意圖,等於畫家展示創作的草圖。

《紅樓夢》書名,放得寬,不著邊際,有藝術性。

《水滸傳》寫成時還有十來個讀者,《紅樓夢》當時的讀者只有二三人,其中有敦誠、敦敏兄弟,也好詩,大雪天與曹雪芹飲酒。

《紅樓夢》八十回,乾隆年間在北京問世,立即傳開。當時沒有出版社,講的講,抄的抄,傳的傳,忙忙碌碌,好像過年。當時,我想沒人知道這是藝術品,更不知道曹雪芹是藝術家。不久就有好多不自量力的人續《紅樓夢》,寫了《后紅樓夢》、《紅樓夢補》、《續紅樓夢》、《紅樓圓夢》、《紅樓復夢》、《綺樓重夢》,凡十餘種,都要把《紅樓夢》結局改為大團圓,後來統統自滅了,留不下來。

只有高鶚補的流傳下來,但不是曹的原意了。

舒伯特《第八交響曲》(《「未完成」交響曲》),其實是完成的。曹雪芹可憐,沒有完成《紅樓夢》。

大家看《紅樓夢》,戳穿了講,是看故事,看花姑娘,看排場,看細故。怎樣讀才好?從空中鳥瞰:故事在南京大府,弄清楚家譜,「好像我家舅舅」,就可以看下去。曹雪芹的雄心,先編定家譜、人物、關係三大綱,就勝券在握。

曹雪芹立大綱,真是立得好!我們來看:

地點選得好。京城,首善之區。四季如春,或四季如冬,都不太好寫。但他在書中又不明寫南京。他知道一涉實地,就流俗。

朝代也選得奇妙,更高超了:曹本人是入旗的漢人,又是漢文化的偉大繼承人。他不願以滿人眼光看漢文化。於是將時代虛擬,甚有唐宋之氣——這是他審美上的需要。試想寶玉、黛玉等等都穿清朝服飾——完了,焉能寫下去?所以整個榮國府、寧國府、大觀園,建築、庭院、生活道具等等,純粹漢文化,有唐宋遺風,看不到滿人的習俗。

時間空間的安排,大手筆!遠遠超過以前的小說,什麼「話說某某年間,某府某縣……」曹大師來兩大落空,幾乎沒有時間、沒有空間,或者說,有時間處就有《紅樓夢》,有空間處就有《紅樓夢》。憑這兩點,他睥睨千古。

再是定姓名。一大難關。

曹雪芹先取賈(假)姓。名稱有關聯,又無關聯,如秦可卿(情可親),秦鍾(情種)。元春入宮,迎春、探春、惜春則在家。賈政,官也。王熙鳳,要弄權稱霸的。黛玉,是憂鬱的。寶釵,是實用的。妙玉,出家了。尤三姐,女中尤物也。柳湘蓮,浪子也。

我相信曹大師曾經大排名單,改來改去,熱鬧極了。托爾斯泰、巴爾扎克、福樓拜、司湯達,看了一定大為動衷,大吃其醋。

藝術家僅次於上帝。

為小說人物起名字,非常難。虛構,不著邊際,用真人,寫來寫去不如真名字那人好——名字與那人,有可怕的關係。

場景布置,寧國府、榮國府是舊建築,大觀園是新建築。其名義,借元春探親而建造大觀園,其實是曹雪芹要安排這群男女。怡紅院、瀟湘館,可即可離,走來走去,丫頭、書僮,有事可做,要是不造大觀園,眾多人物擠在寧榮兩府的小空間內,曹雪芹下不了筆。

時、空、名、景,四大安排,曹雪芹一上來就得了四大優勢。我像是灌了四大碗醋,醋得頭昏腦漲。後來的小說家續寫《紅樓夢》,看不懂曹雪芹的陣法,就要上前較量,必敗無疑。比水準,比自覺,才可較量。

畢加索畫了《阿維尼翁少女》,馬蒂斯吃醋了,對著干,畫了《舞蹈》,高明。張充仁到雲岡后回來做佛頭——居然訪雲岡而做佛頭?

莫扎特的音樂,悅耳動聽,許多人以為懂,其實太難懂了。難在哪裡?難在它有那種氣質品格。氣質,還有待於提升品質,性格還須見諸風格。我們判斷藝術,要看在它的品質與風格。

「紅學家」一個勁兒糟蹋《紅樓夢》,我很不開心。所謂紅學家,是一家老小靠紅學、靠曹雪芹吃飯。從清代到民國到現代,紅學研究越來越惡劣。初還沒有惡意,後來充滿惡意和愚蠢。

藝術上只該有評論家,不該有好事家。

評論家只對藝術發言。古代藝術家不具名,也少有傳記。北宗山水畫家沒有簽名。這是最自然的態度。自然界的花開鳥叫,落落大方,叫過了,開過了,就算了。大到上帝,小到蒲公英,都不簽名,不要錢。真正的批評家在評論中享受靈魂的冒險,也不用真名。

「脂硯齋」批點《紅樓夢》,就隱掉了真姓名,金聖嘆定名「才子書」,只談作品,不談作者。

自己不成熟的青年人,常有偷窺癖,因為自己空泛。藝術上的好事家,如魯迅所言,是把姑嫂婆媳的嘁嘁喳喳搬到文壇上來。

的紅學,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輩。

俞平伯評《紅樓夢》,沒有新創見、新發現。最早發難有三派:一是主張《紅樓夢》敘康熙朝宰相明珠家事,納蘭成德就是賈寶玉(俞樾等主張);二是謂寶玉系指清世祖(福臨),林黛玉指董鄂妃小宛(王夢阮、沈瓶庵主張);三是認為敘康熙時代政治史,「十二金釵」即指姜宸英、朱彝尊諸人(蔡元培主張)。還有人說,《紅樓夢》演化明亡痛史,是和珅家事,清開國時六王七王家姬事。

實在都是無稽之談。都不是評論家,而是好事家。

俞曲園,大學問家,蔡元培,一代宗師,通情達理,卻也走進這死胡同。到胡適,倒指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,一時以為中肯。王國維以叔本華和佛家的色空觀念看《紅樓夢》,一時皆以為然。

至此廓清了前三派的說法。

《紅樓夢》之所以偉大,我以為幸虧不是曹雪芹的自傳。《紅樓夢》有自傳性,但自覺擺脫了自傳的局限。

書首的詩、詞、文,看起來很老實,坦呈直說了。可是仍舊是止於暗示,一句實話不露,其實是拆了陷阱,讓你掉進更大的陷阱。胡適就跌進去了。若是自傳,那麼自傳是實的,藝術是虛的——試問,一個家庭會有這樣多美麗智慧的女孩子,可能么?曹家破產沒落,雪芹只十歲,至多十二歲,他的愛情經驗哪裡來?愛情沒有神童的,能說《紅樓夢》是自傳嗎?

藝術家有種特別的功能,即靈智的反芻功能。

《紅樓夢》純是虛構,而背景來自曹雪芹的記憶。我們童年少年的見聞,當時不理解;正好在不理解,囫圇接受了,記住了——藝術家有一種靈智的反芻功能,他憑記憶再度感受從前的印象。這種超時空的感受是藝術家的無窮靈感。《紅樓夢》即是如此產生的。此其一。

其二,《紅樓夢》的人物,是生活的幻化。我以為曹雪芹是唯美主義的。他要寫出超現實的美男美女,他寫這些幻化的超越的男女,有一種佔有感:此即所謂意淫。

警幻仙姑說,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。曹雪芹藉此向讀者眨一眨眼——我賜言:何以自謙?您才是天下第一淫公也,寶玉不過小兒科罷了。

曹雪芹天下第一偉大的意淫者。但他發乎情,止於藝術。

黛玉、寶釵、湘雲、晴雯、妙玉、可卿、尤三姐、寶玉、秦鍾、柳湘蓮、琪官,各有各的可愛,令人應接不暇。用米開朗琪羅的話說:「你們這樣的美,我不能來參加你們的宴會。我來了會死的。」沒有一個小說家能在一部作品中如此大規模地意淫。此其二。

其三,曹雪芹才大於文,用在《紅樓夢》中,僅一部分。真正的藝術家,應有一種「自我背景」,深不可測,涵藏無窮。義大利「三傑」,他們的才智能量遠遠不是他們表現出來的這點東西(拉斐爾的自我背景少一點,故比較通俗,不如芬奇和米開朗琪羅莫測高深)。藝術家應該知道什麼東西該留下來(作品),什麼該帶走,死掉算了。

曹精於繪畫、書法、工藝、烹調、醫理,《紅樓夢》中稍微涉及,有的從來不提(他擅烹飪、工風箏,都是一流)。這就是藝術家的貞操、風範。

肖邦是傑出的演員,梅里美能做極好吃的點心,舒伯特會在琴上即興畫朋友的肖像,安徒生善跳芭蕾,剪紙藝術一流,顏真卿書法之外,武藝高強……我要說的是,大藝術家都有深厚的自我背景。

我們悼念藝術家,是悼念那些被他生命帶走的東西:「哦!只剩下藝術品了。」曹雪芹這方面是個典範。

《紅樓夢》,我只讀前八十回。高鶚應公平對待,也只有他可以續續,雖是這樣結結巴巴的悲劇。可惜落入世俗,並不真悲。

曹雪芹的偉大,分為兩極。

一是細節偉大,玲瓏剔透:一痰、一咳、一物,都是水盈盈的,這才是可把握的真頹廢,比法國人精細得多了。波德萊爾(Charles Baudelaire)不過是劉姥姥的海外親戚。

再者是整體控制的偉大:絕對冷酷,不寵人物。當死者死,當病者病,當侮者侮。妙玉被奸,殘忍。黛玉最後為賈母所厭,殘忍。他一點不可憐書中人,始終堅持反功利,反世俗,以寶玉、黛玉來反。

我以為後半部遺失了,曹雪芹是寫完了的。哪天在琉璃廠找出來,全世界應該鳴炮敲鐘,慶祝多了一個聖誕節。

十八世紀的,有這樣一位文學家,站那麼高,寫這樣一部小說。他不知道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,藝術原理上卻和希臘羅馬相通,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。他自知偉大。寫書,是他知道不能虧待自己;不去工作,是他不想虧待自己。

可惜他的自覺還有限,因為他的時代太不夠了。他還沒有Artister的自覺。他的宇宙觀是釋、道、色、空,他的叛逆,還是反孔孟。我們活在二十世紀的幸運,是不必再靠「釋」、「道」這兩根拐棍行走了。就世界範圍而言,悲觀哲學、自由意志等等,都是路標,行路是要路標的。而偉大的藝術家是飛鳥、天鵝、老鷹,不看指南,飛就是,飛到死。這一點是後生者佔了優勢。

伍爾芙夫人講座中講(《一間自己的房間》,寫得好極),假如莎士比亞有一妹妹,從鄉下到倫敦謀生,被劇場總監姦汙了,窮困而死了,埋在十字路口——曹雪芹應該有個弟弟,來紐約,租一間「自己的房間」,好好寫。

是受了詛咒的民族。唐太宗把《蘭亭序》隨葬了,《紅樓夢》後半部遺失了……為什麼我以為是遺失了?因為從序言看,是寫完以後的總結法,口氣、意思,都像是寫完的。所以八十回以後,還有希望,不絕望。

如果有人問:若曹雪芹有足夠的自覺,那他會怎樣寫《紅樓夢》?我答:他會刪掉很多,改寫很多。舉例:

一開頭應該沒頭沒腦地開頭,直寫黛玉進榮國府。「賈雨村言」一章可免,因為是謎底,不當放在謎語的前面。

例二:寶玉游太虛幻境,可簡化,但加強神秘虛幻的氣氛。

例三:寶玉在秦可卿處午睡,稍嫌油滑,應改為迷離惝恍,烘托詩意。

例四:鳳姐毒設相思局,有點惡俗,故事不必改,但文字更求衛生。

但曹雪芹只有過與不及,高鶚則是錯與誤。

將來回國,想出兩篇論文:《魯迅論》,《曹雪芹論》

本文節選自《文學回憶錄》/木心/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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